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■父喪 慈蓮華
父親的後事終於告一段落,回首這一個多月,一切是那麼不真實,就在短短的22天,我失去了最親愛的父親。
2023年10月2日這一天是我們全家人最後一次共進晚餐的日子。父親、母親,我們四兄妹齊聚在家裡,為了勸父親去看病,因為父親心跳太快。晚餐後,終於說服父親前往就醫。
我們六個人一起去新光醫院,原本只是要看診,沒想到從門診到急診急救,送進了加護病房,三天後從加護病房出來,以為會好轉,病情卻急轉直下,在10月24日清晨1:29,父親突然心跳漸慢,在睡夢中離去。
將悼念文留在這裡,也將對父親的記憶留下,再多的文字,也難以描述父親在我生命中深遠的意義,也無法減少對他的思念。
親愛的父親,在返回理天路上,請帶走我的思念!
■我的黑手父親
民國四五十年台灣經濟初起飛時,有一種職業叫做黑手(台語),泛指手是黑色的技工們。父親就是一個黑手,他厚實的手永遠是黑的。 因為終日修機車,手總是沾滿機油污漬。
父親有潔癖,總是用汽油溶解油污,再用肥皂粉用力的搓,但是黑漬深入指甲,也深入了手掌的紋路。
兒時記憶中父親的手就是黑色的,永遠洗不乾淨。父親就用這樣一雙黝黑的手,勞苦力作的把我們養大。直到退休後好多年,這雙黑手才逐漸洗乾淨。
小時候以為父親就是一個黑手,後來發現原來父親會下象棋、下圍棋,會打乒乓球,甚至會吹口琴,唱日本歌。有一年父親去日本考察,寄回來的家書,文筆優美如課本裡的散文。
父親不僅會照相還自己洗照片,50年代有八哩米攝影機,父親用八哩米攝影機記錄下祖母最後身影,也拍下過年全家環島旅行的回憶。在那個時代,父親算是很先進的。
看到父親早年的照片,才發現在成為黑手以前,父親是溫文儒雅的讀書人。從母親口中得知父親出身台中望族大夫第林家,三七五減租、耕者有其田政策把田地都徵收了,家道中落,父親雖成績優異,卻輟學工作分擔家計,他的兄長留學日本,弟弟們上台中一中,只有他讀完初中就開始工作。除了很會讀書以外,叔叔說父親還會畫畫,父親畢業多年後,最小的弟弟上學時,父親的畫都還掛在學校。
父親頭很大,頭腦很好,相貌不凡,有人說父親是將軍格,不怒而威,令人敬仰。民國四十幾年,從台中北上,在鐵路機場的度量衡局工作,後來轉到永豐製藥,那時製藥還沒有自動化,藥廠從日本引進一台自動化製藥機器,沒有說明書,沒人會使用。老板向父親提出如果研究出運作方法,要給他一筆巨額獎金,聰明的父親不負眾望研究出來了,老板卻食言,母親氣憤不過,叫父親辭職。於是在中正路(現在的八德路)一間小平房開了一小間腳踏車店,隨著經濟成長轉型為機車店,父親從公務員變成黑手,直到退休。
母親常說他們結婚後,從台中帶到台北的家當,就是祖母買的幾塊碗公還有幾雙筷子,父親白手起家,二三十年機車店的工作,早上7:30開門,晚上11:00才收工,記憶中在大馬路邊的機車店,空氣中瀰漫著馬路的塵土飛揚加上車子的排煙,父親總蹲在機車旁拆卸零件,修理機車,母親說,就是因為長時間蹲著,導致父親膝蓋嚴重退化。
父親一雙黑手從早到晚工作,夏天揮汗如雨,冬天則因位處三角窗,寒風刺骨。颱風、淹水時更艱苦,破舊的小平房,拼命擋水,檔不住就把東西搬高,無比的辛苦。
有一次水淹及胸,雨還不斷的下,怕平房被滅頂,父親把四個小孩,一個一個揹到附近鄰居的二樓。記得騎在父親厚實的肩膀上,在大水中,父親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前進,把我揹到安全的地方。這是最難忘的兒時回憶。
父親幾乎全年無休的工作,把家撐起來,把我們養大。在很少的休假日,父親開車載全家環島旅行,他的生命全都奉獻給我們,毫無保留。
父親沈默寡言,很少說話,但他的身教對我影響深遠。很小的時候常看父親及修車師傅們都會一個絕技,先從喉嚨深處震動,然後神氣的發出呸!一聲,吐出一口痰,痰還飛得老遠,真是太厲害太神奇。
年幼無知的我羨煞這絕技,於是默默觀察模仿了很久,終於學會,得意洋洋的跟父親說,爸你看我,就表演吐痰絕技給父親看,用力的發出清痰的聲音,然後吐出一口口水,望著父親,等他給我讚許的回應。經過有六十年吧,我依然記得父親複雜尷尬的表情,那時頓然明白,原來吐痰這回事,不是父親引以為榮的事。
我注意到從此父親再沒有做過這個吐痰的動作,甚至再也不吐痰,最後在他因肺炎住院時,努力叫他把痰咳出來,他都說沒有痰,他完全忘記如何咳痰吐痰。
父親就是這樣以身做則,不抽煙不喝酒,沒有任何壞習性。機車店出入的都是髒話不離口的男人,父親卻從不在我們面前說髒話,受父親影響我也不說髒話,即使在說髒話很酷的時代,也無法從嘴裡吐出髒話。
父親受日本教育,承襲了遵守義理、堅毅不拔的勇者精神,重視美德、榮譽,不做羞恥的事。他不曾對我們說教,但你很清楚明白他的道德尺度在哪裡,什麼是對的,什麼是錯的。身為子女,如果不想讓父親引以為恥,就會自動向他看齊。
記得國中時,流行吸食強力膠,當時叛逆的我,在同學拿強力膠給我的那一刻,心裡浮現的是父親的臉,再怎麼與世界為敵的叛逆,都無法讓我接過來吸食。也曾經懷疑人生的意義而不想活,但輕生的念頭起來時,想到辛勞的父親就做不出來。
可以說父親是我徬徨的成長過程中的最後一道防線,讓我沒有誤入歧途,也沒有衝動任性的毀掉自己。雖然父親沒有溫言暖語,但我始終知道他用辛苦工作來照顧我們,來愛我們,他的愛不用言語,他的教誨也盡在不言之中。
在小孩面前父親總是嚴肅不苟言笑,但父親還有另一面,就是每當祖母從台中來時,在祖母面前父親總有平常少見的滿面笑容。對祖母噓寒問暖,帶她出遊,在祖母面前,父親流露出一個孩子在母親身邊的幸福與滿足。
祖母病逝時,接到消息時父親還在工作,看到父親暗自擦淚啜泣,不必說,就知道發生什麼事了。回到台中奔喪時,看到父親毫不掩飾的哭得像孩子一樣,父親在我心中如山一樣,失去母親的傷痛,讓他完全放下平時的尊嚴,像孩子一樣大聲悲痛的哭。
父親常講述祖父、祖母的故事,這是他對父母親的緬懷思念。錄音機問世的年代,父親曾用錄音機錄下祖母講早年家族的故事,幾卷錄音帶珍藏數十年,直到去年吧,我們一起聽錄音,父親聽得很認真,回頭看他,藏在眼鏡後面的眼睛是溼的,這是第二次看到父親的淚。九十多歲的他,聽到祖母的聲音,立刻深深的觸動心靈。他不曾提孝順二個字,但是對父母親的深情一輩子不忘。
父親剛毅木訥,情感內斂,不形於色。甚少用言語表達感情,但情感卻都流露在細微的舉止中。與母親鶼鰈情深,七十多年相依相守,寸步不離。每次母親生病或跌倒住院,父親對母親的關切無法用言語表達,直接展現在他不知所措的焦慮。母親常抱怨父親不曾對她說謝謝,其實在他心中,謝謝,這二個字何足以表達他對母親的情深義重?
他一生沒有說「愛」 這個字,對他而言,愛,這個字太表面、太浮誇,太不精準。受日本教育的他,心中沒有說出口的豐沛情感,盡在不言中。
早年與父親沒有太多交流,對他望而生畏,我走上藝術創作的路,父親沒有反對,只是問我,這樣能生活嗎?第一次畫展,我想父親不會放下店裡的工作來看展,我也沒希望他來,因為畫展主題是「死亡的尋思」。沒想到忌諱談死亡的父親,竟然與母親走進展場。
我不知道如何跟他解說我的創作,陪他默默的走完一圈,看完每一個作品才離開,之後一句話也沒問我。對我這個任性,思想古怪的女兒,父親很包容,沒有指責沒有評論。
父親退休後,與父親有更多的時間相處,慢慢親近父親,發現在他武士精神的堅毅外表下,更多的是溫和溫柔,心靈敏銳且細膩。
父親是一個看得到心靈的人,記得明義(外子)第一次到家裡來見父母親時,可以說一無所有,沒錢、沒有家世背景,甚至沒有工作…父母親開店幾十年,閱人無數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窮小子。
媽媽很務實的問我:「人才、錢財、奴才,這三才他有哪一才?」簡單的說,我究竟看上他哪一點?擔心他養不了家,讓我受苦。
父親卻當著明義的面,點頭對媽媽說,這個可以,對他很讚賞,非常賛成我們的交往。明義一生中常提起這一段,很感激父親願意把女兒嫁給他。
回想起來,父親雖然不曾對我認真說過什麼,但他的智慧看出這個年輕人雖然窮,卻正好是這個古怪的女兒所需要的。
父親很喜歡明義,看到他時總是笑得很開心,明義離世後好多年,他每想到就說一次:「上天怎麼那麼不公平,菩薩怎麼這麼不慈悲,這麼好的人沒有保佑他,讓他這麼早走!」對這個女婿的憐惜,盡在這嘆息之中。
父親一生無欲無求,吃得簡單穿得簡單,沒有物慾,對子女毫無要求,從不接受子女金錢的孝養,能為他做的事很少。
每次為他剪頭髮,他總要說:「啊,給妳麻煩啦!」
幫他剪腳指甲,他總說:「還不長,下次再剪沒關係。」
載他去看病,上車也一定說:「給妳麻煩啦! 」總是那麼客氣,很怕給別人添麻煩。
與父親相處時,感受到父親心靈平和,沒有負面情緒,尤其晚年在他身邊總感受到他善良單純得像孩子,卻又有如山一樣巨大的寧靜。
他對家人毫無要求,用他的智慧與修養,用很慢的腳步,自理他的生活的一切,不帶給別人負擔。膝蓋退化嚴重,醫生說已經完全沒有軟骨,可以說他是用意志力一步一步走路。
重聽讓他更安靜了,大家熱烈交談時,他就默默的坐在旁邊,如果沒有到他耳朵邊跟他解釋,他也不曾問大家在講什麼。
父親雖然很少用言語表達情感,我們從不質疑父親對我們的愛,不需要說「我愛你」父親也知道我們是如此的愛他。
他是精神堡壘,是心所歸向的地方,只要看到父親,大家就很安心。只要有他在,家庭幸福就圓滿無缺。時常感恩,自己在六十多歲時,還能享受圍繞在父母親跟前的幸福。如今父親離去,家再也不圓了。
晚年,帽子與拐杖是父親的標配,像儀式般每回出門,父親一定要戴上他的帽子,拿他的拐杖。要回家也是一樣,先戴好帽子,拿好拐杖,再起身回家。
住院二十多天,他戴著氧氣罩,很難言語,有時用動作示意,要戴帽子,拿拐杖…幫他戴上帽子,他手握拐杖,又默默閉上眼睛。我知道他想回家,想要像以往一樣,戴好帽子,拿拐杖…站起來走回家。
然而這一次…我們讓父親失望了。
在醫院照顧他時,是一生中與父親最親近,最沒有距離的一段時光,在他不舒服時輕撫他的手,摸摸他的額頭,躺久了背癢時,幫他抓抓背。一生沒有為父親做過什麼,感恩有機會在身邊陪伴照顧,留下最後的回憶。
在醫院23天,也有開心的時候,有幾次醫生說父親病情往好的方向走。就好開心的跟父親說:「醫生說你有卡好啦,很快可以出院。」
還有幾次入院就插鼻胃管,久未進食的父親突然說:「要來吃麥片…」這是他在家裡時,每天下午四點固定做的事。餵父親吃麥片時,看他吃到熟悉的食物臉上的表情,就好歡喜的相信父親就會這樣慢慢復原。沒想到這只是上天留給我們最後一點美好的回憶。
隨著病情加重,父親更沉默了,受苦卻不曾抱怨,問他,也只是輕輕搖頭,默默忍耐著一切醫療帶給他的不適,我只能在他睜開眼時對他微笑,希望他安心。
抗生素打了三星期肺炎還是好不了,心臟衰竭也到末期,戴著呼吸器父親已很難言語,只能猜測他想說的話,父親最怕麻煩別人,所以問父親是不是想跟母親說「拍謝(不好意思),讓妳麻煩!」
這是父親常對我們說的,父親搖搖頭,又問了一次,他還是搖頭。於是問他是不是想跟母親說「你要好好保重自己?」父親點頭,又再問他一次,他很確定的點頭。
這是父親最後一次的表達,「要媽媽好好保重。」
原來對父親而言,夫妻是自己人,跟妻子是不需要說謝謝,也不必說不好意思麻煩妳。結縭七十年,從共同打拼到老來相依相伴,父親跟母親的生命早已是不分你我,沒有彼此,完全融合在一起。
最後的交代「妳要好好保重!」,對媽媽的七十年情深意重也都在這句話裡。
2023年10月2日,父親因心跳過快住院,後因吸入性肺炎治療二十多天,逐漸多重器官衰竭。
2023年10月24日,初秋的涼夜,奉獻一生守護我們,99歲的父親,清晨1:29離開我們了。
別人眼中,也許父親只是一個平凡的老人,一個退休的生意人,一個機車店的黑手,但在我眼中父親有著不凡俗的心靈,雖沒有修行,心靈卻潔白純淨,一生對宗教沒有偏見,家裡面媽媽篤信佛教,妹妹是基督徒,他曾指著桌上的杯子對我說:「宗教就像這個杯子,基督教從這邊看,佛教從另一邊看,其實信的是同一個。」
他沒有信仰,卻能洞悉真理;他沒有修行,卻有著修行者的安定、安靜;沒有讀經閱典,卻充滿智慧;沒有持戒,卻很自律,心中沒有世俗的是是非非,心靈像一片澄淨的湖面,沒有大起大落的情緒。
在他身邊總有和煦的溫暖,與寧靜。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,是用他的聰慧,還是用他堅定的意志。如果時光能倒流,真希望能有更多一點的時光與父親相處啊!
父親的形體離開了,但父親永遠住在我的心中、我的記憶中;父親永遠存在我的基因中,流在我的血液中,我們永不離散。
(特別感謝寶光建德大香山吳區長,民國91年1月19日渡父親在中山佛堂求道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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